<b></b>未时,偏西的太阳挂在孟家高高的飞檐斗拱上,正脊瓦上滋生着一堆堆黑褐色的苔藓,黯淡无光;戗脊缝隙之间攀生着一株株瓦松,绿意盎然,一绿一黑、一亮一暗在潮湿里挣扎,升腾起一片片薄雾,笼罩着深深的院井。
孟祖母站在东厢房长廊下,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着怒火,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,颤抖的手拍打着拐杖勾首,“你们以为孟家没人了吗,在院里大吼大叫成何体统!?”
陶秀梅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,傲睨的眼神在半空瞟了一圈,退着身子往屋门口扭了两步。
姌姀把手帕捂在胸口,她想走出屋子与婆婆见个礼,又不知道说什么好,一时进退两难。
摇曳的石榴树枝映照在窗玻璃上,投下斑驳的影子,孟祖母感觉到冷,生气消耗热量,她身上的暖气在渐渐溃散,往长廊外挪挪身体,阳光越过了廊檐照在她身上,给了她一点点温暖,驱散了体内一寸一寸的冷。
在年轻的时候,她的个子比姌姀还高,五官清秀,是远近有名的美人,这会儿,她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沧桑,皮肤如枯叶般的黄、皱,头发全白了,遮不住头顶,本来她不必这么操心,坐在炕上吸吸水烟,携着粟儿去巷子口转转,听听哪家又添了小人儿,让余妈去送个禧,可是,姌姀性格懦弱,无法与心狠手辣的陶秀梅抗衡,她必须强打精神维护这个家。
陶秀梅刚进孟家门那年,对人非常和气,言行举止有礼貌,手脚勤快,丢下铲子拿笤帚,嘴巴能说会道,与呐口少言的姌姀有天壤之别,老人心里的天平秤自然而然偏向陶秀梅,时不时给她一些零花钱,时不时带她走亲访友,亲朋好友羡慕孟家媳妇一个比一个漂亮,老人脸上有光,这样的好光景维持了不到一年,随着怡澜的出生,恬静的日子结束了。
“婆婆,儿媳给您请安了。”
陶秀梅的声音把老人的思绪拉回了现实。
“俺承受不起。”
孟祖母嘴里的话生硬,面目表情冷淡,眉心拧在了一起,几条深长的褶皱从额头通到了鼻根,灼灼逼人的眼神让陶秀梅害怕,她不怕婆婆发火,只怕被逐出家门。
孟家财大气粗,即使最近几年生意不景气,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只要她还是孟家的人,有资格分割孟家的财产,想起要与姌姀母子平分,她就恨。
孟祖母蠕动蠕动干瘪瘪的嘴巴,低头看看身旁的孟粟,“粟儿,陪着祖母走走,你娘身上的香气太浓稠,呛得俺想打喷嚏。”
“她不是俺娘!”孟粟把手里的小马扎“啪叽”摔在地上,他的小眼珠子瞪得溜圆,自从他住进后院,每天希望娘亲去探望他,他等啊、盼啊,整整两年不见她的踪影,不知道她在忙什么,在他小时候,娘亲每天晚上坐在灯下等爹回家,兰丫鬟说爹去了前院,娘让他去前院把爹拉过来,他照做了,爹手里举着一本书,把他抱在怀里,娘把灯窑里的煤油灯放到了桌子上,爹借着灯光给他讲故事,灯油慢慢减少,他全身困倦,张着嘴打哈欠,书上的字迹像蚂蚁在爬,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,朦朦胧胧看到娘亲纤细的手指戳在爹的额头,佯怒埋怨说:“瞧瞧你把灯熬没了油,把粟儿熬睡了。”
那段日子是他最美好的记忆,而如今,面对着妖里妖气的女人,他嘴里喊不出“娘”这个字。
“吆,俺的粟儿脾气不小啊,不知随了哪一个?小模样有点你爹年轻时候的样子,可惜没有他伶牙俐齿。”陶秀梅弯腰捡起地上的马扎杵在墙角,伸手拍打着孟粟的肩膀,说:“粟儿,你娘开戏园子为了谁,是为了你们姐弟俩以后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,你娘说话不绕弯子,有什么说什么,咱们孟家这几年生意惨淡,娘也不能在家里坐吃等穿,不是吗?”
石基路上的余福使劲攥攥手里的镰刀,他恨不得敲碎陶秀梅巧舌如簧的嘴,老太太不发话,他不敢随心所欲,他擎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拧拧鼻子,把一坨鼻涕狠狠摔在石榴树下。
中院火房传来了蒜臼子捣东西的声音,一下一下捣在余福的心上,今天黄忠要离开孟家,也许再也不回来了,二人在一张酒桌上喝过酒,杯觥交错无话不说,这么多年两人的感情已经变成了割舍不了的亲情。
孟祖母用拐杖敲敲廊柱子,看着心不在焉的余福说:“余福,把这把铁锹拿走,它碍俺走路了。”
余福打了个激灵,他把镰刀插在后腰上,三步两步窜进了长廊,抓起地上横倒的铁锹,沿着长廊往南走,把铁锹杵在耳房门口,转身看着孟祖母,结结巴巴地问:“老太太,您口渴吗?”
孟祖母摇摇头。
“俺去耳房喝口水。”
“去吧!”孟祖母摆摆手。
余福扭身钻进了耳房,撅腚哈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一个酒瓶,里面装着半瓶高粱烧,这是上次他和黄忠喝剩的,他把酒瓶装进裤兜里,走近门后的水缸,抓起墙上挂着的水瓢舀了半瓢子水,“咕嘟咕嘟”灌进了喉咙,扔下瓢,用衣袖抹着嘴巴下滴啦的水珠走出了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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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秀梅像个喋喋不休的演说家,口若悬河:“婆婆,不讲别的,现在钱不当钱,没有千八百的大洋很难娶个富贵人家的闺女做媳妇。”
孟祖母不想守着孙儿与陶秀梅掰持,她拄着拐杖沿着长廊往南走了几步,眼神瞅着余福,“余福,用你手里的镰刀把石榴树上的枯枝修剪修剪,你瞧瞧,它们夹在茂盛的枝杈间那么扎眼,一块臭骨头坏了一锅汤,干脆,清除它们。”
陶秀梅听出了婆婆的话外音,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,豁出去了,操起胳膊走近廊栏杆,身体一侧倚靠着廊柱子,眼睛窥伺着老人脸上的表情。
前天在酒桌上,李奇说他家在威县城有三层楼高的宾馆,有一个很大的皮草店,在赵庄有一个熟皮子作坊,有一百多亩山坡田,在永乐街有一家大烟馆……可惜哥哥没有子嗣,他只有一个女儿,是他四姨太生的,今年刚五岁,为了不让李家的财产落入外人的手里,李家长辈打算给唯一的孙女招个上门女婿。
李奇的话让陶秀梅心潮澎湃,倘若攀上家财万贯的李家,她就不用看孟家人的脸色了。
陶秀梅溜精八怪,却斗不过嚚猾的李奇,家里人好言相劝她不听,外面男人一句话哄得她忘乎所以。
街面上无人不知、无人不晓李家的阴险毒辣,为得到玉芬嫂家五亩耕田,害死了玉芬嫂的男人,孟家有一百多亩水浇地,还有三个铺子,这是块看得见、吃不着的肥肉,正月十五陶秀梅撞进了李奇的怀里,本是机缘巧合,不成想李家利用了这个机会,铺设了一张吞噬孟家的网。
“婆婆,许家是坊子地界的富甲,敏丫头如果是许家的至亲,俺也不会反对,她不是,她只是许家的一个丫鬟,凭咱们孟家怎么能娶一个丫鬟做媳妇呢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孟祖母站住了脚,伸手抚摸着孟数的头,“粟儿,你娘太自以为是了,敏丫头虽然没爹没娘,许家舅老爷把她当亲孙女对待,咱们孟家与许家噶亲是你爹和你娘的主意,你娘一心赞成这门亲事,托了程四娘和你大哥去下聘礼,许家不舍得让丫头给人家做养媳妇,你大哥说会把丫头当小姐一样对待,许家人才点了头,敏丫头到了咱们孟家变成了使唤丫鬟,每天从早上忙到日头落山,没喊一个苦字,咱们孟家有愧呀,既然你娘有这个打算,祖母现在就把这门亲给退掉,给敏丫头另找户好人家。”
老人的话带着心酸,顾庆坤把三丫头寄养在孟家不是给孟粟做养媳妇,是希望丫头在战乱中平安长大,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,不能说,也不能把丫头撵出孟家,黄忠说上个月顾家二丫头牺牲在沙子口,时年十七岁,正值豆蔻年华,让人心疼。
“婆婆,事情不能这么说,街上有养媳妇的家庭很多,哪个养媳妇能与主家坐在一张桌上吃饭,哪家养媳妇不干活,咱们已经对得起她了,再说孟粟长大了不一定非要娶敏丫头做媳妇。”陶秀梅把兰丫鬟的话秃噜出了口。
孟祖母心里悲切切的,不想与胡搅蛮缠的陶秀梅争辩,心里有话当着孟粟的面也说不出口,踌躇了一会儿,老人前穹着身体往前走,东南墙根下横放着几根干枯的棍子,墙角风刮擦起一层层腐朽的木屑在半空漂泊,旁边生长着一株金银花,绿油油的叶片之间夹着不大的花束,蜿蜒的蔓藤随风飘曳,在墙隈上投下摇摇欲坠的影子,独木难支,老人拄着拐杖弯下腰,抓起地上一根棍子支撑住金银花的枝干,墙头上的勾头瓦坠落一滴滴水珠,落在她稀疏的头发上,她打了个冷颤,天是热的,风也是热的,吹化了水珠,洒在斑驳的青砖上,顺着砖坯缝隙流淌,像是一串串眼泪,岁月如梭,时光飞逝。
玉芬嫂娘三个现在居住的房子是孟家的老屋,当年她用嫁妆买了一条渔船,男人用这条船运送货物,挣了钱盖了这处院子,请了风水师做了布局,请了最好的雕刻师傅镌刻了门楣与廊柱,三进三出的院子建成后,孟家人不再住蓬牖茅椽的房子,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不请自到,每天车马盈门,院里宾朋满座,笑声朗朗,十多年前日本人霸占了坊子,老太爷虽然没有文化,有一颗赤胆忠心,拿出多半积蓄支援八路军抗日,陶秀梅进门那年,孟家只剩下了个空壳,即使这样,在怡澜过百日那天,孟家照样办了一次宴席,在这个院子摆了十几张酒桌,染了几百个红鸡蛋。
时过境迁人依旧,物是人非事事休,孟祖母缓缓转过身,仰起头眺望着院子,阳光笼罩着三间北堂屋,似乎看到手托着食盘的丫鬟穿进穿出,陶秀梅抱着婴儿坐在上首的椅子上,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,一会儿颦眉蹙頞嫌弃酒桌上的人太吵,吵得她头疼脑胀,一会儿妄自尊大地大声斥责丫鬟笨手笨脚。
大家上前恭喜孟家添了一位千金,陶秀梅脸上明显挂了一层嫌恶,耷拉下了嘴角,“千金”两个字刺疼了她的心,孟祖母碍于脸面,觍着老脸讨好陶秀梅说:“咱们孟家旁的不缺,就是缺丫头,怡澜一出世,你不晓得你公公多高兴,俗话说,物以稀为贵,孟家从太祖爷那辈数,都是兄弟,没有姊妹,而今,你为孟家生了个姑娘,俺们都稀罕,真是的,数儿出生在青岛,满月酒咱们孟家没办,在赵庄生儿子家庭请酒席也没有这样体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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陶秀梅冷笑了一声,“是吗?你怎么不说说你们孟家几辈子单传呢。”
孟祖母攥紧了颤抖的拳头,被一旁的老太爷拦住了,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教训儿媳妇着实抹不开面子。
观其行而知其言,闻其言而知其心,从那以后,孟祖母的心里一直窝着一团火,为了体面她只好忍气吞声,总以为时间长了,陶秀梅能有所收敛,没想到她生下粟儿后更是得寸进尺,经常在饭桌上无理取闹,搅得孟家院子鸡飞狗跳,自那以后大家不在一个院子吃饭,好端端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,老太爷在怏怏不乐之中病倒,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撒手人寰。
想起宽以待人的老头,孟祖母满目凄凉,她把拐杖夹在腋下,从鼻梁上摘下眼镜,用衣襟擦擦镜片,心里念叨:老头子,俺老了,这个家俺撑不下去了,家不和外人欺,你说让俺怎么办?
余福把老人忧郁的神情看在眼里,他来孟家十多年了,亲眼见证了孟家的兴盛,与今天的萧瑟,他不由自主握紧了大拳头,怒视着在长廊里扭来扭去的陶秀梅。
余福的表情动作没逃过老人的眼睛。“余福,你不要杵在那儿,把那些剪下来的石榴树枝放到火房去。”
“是,”余福一边应答着,一边捡起地上几根树枝,用手里的镰刀扫扫衣襟,快步绕过长廊。
火房里,淡淡的蒸气在屋子里飘渺,黄忠站在案板旁边,把捣好的鸡蛋皮一勺一勺装进茶叶桶里。
余福轻手轻脚迈进了火房,把手里的树枝子扔在灶台下面。
“余大哥,您来的正好,这是给二少爷的,每天吃饭前给他喂一勺。”黄忠走近东窗户,把茶叶盒放在窗台上,“敏丫头说放这儿,一进门就能看到。”
“你这个人好没有规矩,这是你的差事,你不能安排俺一个粗人去做婆婆妈妈的事情。”余福的泪顺着话流淌,他急忙吸吸鼻子,抓着衣袖擦擦脸,“你是知道的,俺笨手笨脚,哪会伺候人啊?老太太和二少爷离不开你,俺也离不开你。”
黄忠没说话。
“黄兄弟,俺等你回来,你做的猪油汤圆真好吃,来年你再做给俺吃。”
“余大哥,”黄忠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纸烟,从里面掏出一支塞进余福的嘴里,弯腰从风箱上摸出一盒火柴,擦出火苗,双手捧着送到余福的嘴边,“俺没有什么好东西送您,您喜欢抽烟,今早上俺在街上买了两盒烟,一盒送给了邓大哥,一盒送给您,邓大哥值得信任,有事您去喊他一声。”
余福用手捏着烟卷嘬了一口,把烟卷又抽了出来,低声说:“这盒烟俺留着,留着你回来俺再抽。”
余福性格外向,却不会说话,不擅长用语言表达心事;黄忠性格内向沉稳,说话做事小心谨慎,他是当着真人不说假话,“余大哥,这几年多蒙您和嫂子照顾,俺衣服碎了都是她帮俺缝缝补补,俺心里感激,却没给她说一句感谢的话,俺没什么送她,给她买了一些布头和线,还有一件事,天热了,敏丫头脚上的靴子该换下来了,麻烦嫂子找邓家媳妇给丫头做双鞋子。”黄忠弯腰从地上抓起两个包袱,递给余福一个大的,“这里面是俺的几件旧衣服,拿给邓家嫂子,让她打几张做鞋子的袼褙。”
余福强忍住眼泪,不让自己崩溃,一时忘记了回答黄忠的话,时间在这一刻悄然无声,风敲打着窗棂,把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灰尘,外面的天看不清颜色,阴沉沉的;两人的喘息声在水蒸气和熥饭的味道里漂浮。
余福弯腰把燃烧的烟头在灶堂口碾灭了,把半截子烟卷装进了衣服口袋里,从裤兜里掏出半瓶酒,走到碗柜前,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两个碗放在案板上,把半瓶酒均匀地倒进两个碗里,抓起一碗递到黄忠的手里,“黄兄弟,咱们哥俩再喝一碗酒。”
二人举起酒碗,“啪”碰在一起,一饮而尽。
余福把空碗放在案板上,伸出大手抓住黄忠的手,泪水滚到了他的下巴颏,挂在他的胡子上。“黄兄弟,俺心里有句话一直想说,没好意思说出口,在俺两口子心里,你就是俺的儿子,你,你一定要活着回来,俺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,不能再失去你。”
“余大哥,您大俺十几岁,您在俺心里就是长辈。”
余福使劲攥着黄忠的手,“孩子,你一定要活着回来,俺在孟家等你,咱们不见不散。”
前院里,姌姀提着裙摆走出了东厢房,她一抬头与陶秀梅打了个照面,两人对视了一秒,都没有说话。
孟粟看到姌姀扬起了笑脸,“大娘,您带俺上街玩玩吧。”
“粟儿,你去找黄忠,让他带你去绳子胡同喂小狗,听说那三只小狗肚子可大了,咱们家的剩菜剩饭不够它们吃,黄忠准备上山下夹子,捕捉野兔喂它们。”
“黄叔叔要回老家,他没时间带俺去玩。”
姌姀一怔,语气磕巴:“他回家做什么?”
“黄忠来咱们孟家六年多了,一直没回家看看,他说昨儿做梦梦到了他的妻儿,俺让他回去烧几张纸钱。”孟祖母提起拐杖在墙裙上磕打磕打底上黏的泥,打断了姌姀的话。“这是人之常情,俺准了他的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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姌姀意识到自己失态,她急忙站起身,提着裙摆走到老人面前,右手扣住左手,右脚向后撤了一步,微微俯身,颌首低眉,“婆婆,儿媳妇今天早上没给您去请安,请您老多多原谅。”
“姌姀呀,只要能每天看到你的笑,俺心里豁亮。”孟祖母往前探探上半身,腾出右手掌做了个起来的动作,在老人心里,姌姀是个好女人,温柔贤惠,没有防人之心,不喜欢凑热闹,大多时间坐在后院陪她聊天散闷,话儿也不多,手脚勤快,经常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;对待孟粟爱如己出,街上的人还以为孟家两位少爷都是大太太所生。
“姌姀,哪个惹你生气了,瞅瞅你眼泪巴叉的,是不是想家了呀,你爹与俺岁数不相上下,他身边没个人照应怪可怜的,你和孟数回去住个一年半载,在他身边尽尽孝。”
“婆婆,是俺的父亲给俺寄来一封信,见信思乡,心中凄凉,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,方才妹妹好心劝了俺几句,俺已云开雾释,姗姗来迟望婆婆莫怪。”
“姌姀呀,俺真羡慕你的爹儿女双全,人都说养儿防老,其实女儿才是爹娘的小棉袄,不过,话又说回来了,不是做娘的夸口,俺的儿子很是孝顺,他自小出门求学,东奔西跑不知吃了多少苦,如今他一个人在街面上撑着买卖不容易,他再不容易、再忙也不会忘记家里有个老娘,隔三差五捎一斤上等的烟丝给俺,俺岁数大了,精神也不济,要顾着院里,又要顾着孙儿,里里外外多亏你帮忙,俺想不到的你在一旁提醒俺,俺做不动的你大包大揽,俺闷了,你陪着俺聊天解闷,说心里话,不需要你们多孝顺,俺还能活几年,只要你们年轻人夫妻情长,子女乖巧,俺死也瞑目了。”
老人最后一句话让姌姀无语凝噎,哆嗦着嘴唇喊了两个字:“婆婆!”,最近几天婆婆的腰弯了下去,走路低着头,脚步比平时慢了三四倍,眼睛深陷了下去,面颊如揉团的宣纸一样皱巴巴的、苍黄黄的,脑后的髽髻没有小孩拳头大,可怜的老人,一生在为子孙操心,从来不肯向命运低头,不会自恃清高,不会低三下四。
陶秀梅张牙舞爪打了一个哈欠,扭腰晃腚窜到老人身边,“婆婆,俺去火房烧壶水,给您沏壶茶喝。”
“粟儿娘,这儿没你的事了,你忙你的去吧。”
“婆婆,俺想去抽支烟,有时间再听您的教诲。”陶秀梅把手帕塞进衣襟里,转身沿着长廊往北走,穿过了月洞门,她从手提包里摸出半盒烟攥在手心里,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叼着,掏出打火机擦出火苗点燃烟卷,深深吸了一口,撅起嘴唇吐出一圈青烟,眼睛穿过烟雾斜视着冷冷清清的院子,昔日的喧哗已不存在,门框、墙壁上的油彩剥落,屋顶瓦片之间被杂草覆盖,叉竿支撑的窗户轻轻摇晃,发出干裂的声音,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布满墙角,犄角碎石瓦片之间传出低沉的虫鸣,中院与窗明几净的前院判若云泥,陶秀梅越想越生气,她尥起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两下,苹果树上的麻雀听到声音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,落在东面火房的屋檐上。
黄忠肩上背着一个小包袱,大踏步走出了火房。
余福踉跄着脚步走在黄忠的身后,半碗酒下肚他醉了,被风一吹,他身上的血往脸上跑,变成了大红脸,跨出门槛,他把手里的包袱扔在地上,带上两片门板,蹲下身把挂锁插进门鼻子里,嘴里嚼着最清醒的话:“火房以后不能敞着门,这院里住着黄鼠狼,她不安好心,大太太吃过她的亏,换成俺早就一铁锹劈了她。”
“余大哥,您醉了,今天俺不该与您喝酒。”
“俺没醉,这半碗酒算什么,你是知道的,平日里俺能喝三大碗。”余福的确能喝酒,今天也许是心情不好,也许是没有下酒菜,他醉了,脑袋瓜子不灵光,眼神也不好使,他没看见院里站着陶秀梅。
黄忠从地上拉起余福,低声说:“二太太在那边。”
“俺不怕她,她有什么了不起,俺要报仇,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一个。”
黄忠急忙打断余福的话,“余大哥,老太太牙口不好,俺用肉沫炒了一罐子黄豆酱,每顿饭给她挖一勺。”
“你絮叨多少遍了,俺的耳朵听出了糨子。”余福双手抓着黄忠的胳膊,吼了一嗓子:“黄兄弟,俺等你回来,咱们一起喝酒。”
“黄忠,你们包袱里藏着什么东西呀?”在孟家院子里,陶秀梅不讨厌黄忠,毕竟是这个男人在照料儿子,余福的醉话让她忌惮又怀疑。
黄忠向陶秀梅弯腰施礼。
余福梗着脖子站在一旁,面色凛若冰霜。
“二太太,俺要出趟门。”黄忠嗫嚅。
“去哪?”陶秀梅明知故问。
“俺回家给亲人省墓。”黄忠是个有城府的男人,对陶秀梅的厌恶不会表现在脸上。
“你们偷了孟家什么东西,拿过来让俺瞧瞧。”
“是几件换洗的衣服。”黄忠从肩上拽下包袱,一只大手托着,另一只手慢慢打开,里面是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青布衣褂,一顶崭新的瓜皮帽扣在衣服上面,旁边还有一双黑布圆口布鞋。</div>
余福醉眼惺忪瞥了黄忠手里包袱一眼,他的心猛地一颤,他酒醒了,心被蝎子蛰了一下,疼!这是一套送老的衣服。
今天早上黄忠在永乐街寿衣铺子买了这套新里、新面的衣褂,他要穿着这套衣服赴死,穿着破衣烂衫他怕婆姨见了心疼。
“粟他娘,你在这儿做什么呢?”孟祖母和姌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月洞门口,老人把一切看在眼里,悲从心起,在她心里黄忠是孟家的人,不能死在她的前面,她哆嗦着身体,绕过陶秀梅走近火房门口,擎起颤抖的手,老人想抚摸一下黄忠的脸,她的手停在半空,慢慢垂了下来,用手撩起斜衣襟,从里面摸出几个铜板,送到黄忠手里,“俺身上只有这么多,回来路上你雇辆马车,不要爬山越岭,你快去快回,俺和粟儿离不开你。”
“俺身上带着盘缠。”黄忠推辞不要。
“你再推辞俺就生气了。”老太太假装生气地怒起了脸。
“谢谢老太太,您老好好保重。”黄忠攥着铜板,给老人鞠躬九十度,“多谢您老不嫌弃,让俺在孟家安安稳稳生活了六年多。”
“别磨叽,天黑了路不好走。”老人擎起胳膊摆摆手,“去吧,去吧!”
孟祖母目送着黄忠往大车院去的背影,对一旁的余福说:“余福,你醉了吗?”
“没,没有!”余福一见到孟祖母脑子就清醒了,他吞咽着嘴里残留的酒渣,擎起手挠挠额头,“刚才俺跟黄师傅喝了口酒,忘记了白天不能喝酒的事情,老太太,您惩罚俺吧。”
“哼,欲成方圆而随其规矩,这件事先放下,以后有时间咱们好好理顺理顺,你先替俺去送送黄师傅。”
“是!”
余福把黄忠送出了大车院,在院门口二人相视而笑,那抹笑带着无奈与凄凉,如鲠在喉,说不出一句道别的话。
街上穿梭着几个小商贩,在巷子口叫卖着,玉芬嫂手里抓着一把破扫帚,弓腰哈背清扫着绳子胡同,听到孟家大车院门响,她也没有抬头,黯淡的眼神瞅着地面,一绺绺的汗水顺着她的额头滑落,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脚下,她脚上是一双补丁摞补丁的鞋子,看不清本来面目,露着前面的脚指头。
玉芬嫂每天从早上忙到夜晚掌灯,无论胡同多脏,她都不会拿起扫帚扫一扫,今天真是奇怪了,黄忠的眼睛瞵视着门前湿乎乎的地面,隐隐约约能看到杂乱无章的大脚丫,他一激灵,昨天晚上他带着裘兆熠从绳子胡同跑过,玉芬嫂一定是看到了什么,梁子说她是个好女人,值得信任,在这一刻他信了。
“大太太会照顾她们娘三个的,你放心。”余福垂着头,向北面摆摆手,“黄兄弟,你走吧!”
黄忠沿着绳子胡同走下去,走到玉芬嫂家断墙外面,他的脚步慢了下来,有意无意往院井里扫视了两眼,一个盛满水的大木盆放在北墙根下,蓝天白云铺在水面上,给这个残破的小院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,两只母鸡站在盆沿上低头啄水,不停地摇头摆尾,水珠溅在地上坐着的孩提脸上,孩提从地上抓起一撮泥浆塞进嘴里,有滋有味地嚼着,哈喇子与泥浆在他的下巴颏上流淌。
玉芬嫂家的大孩子踩着一摞砖头趴在墙头上,嘴里叠声呼叫:“娘,娘,弟弟在吃土。”
玉芬嫂好像没有听见孩子呼唤,她继续扫着地面,从墙角扫出一些砂土摊平在凹凸不平的脚印上。
“黄伯伯你去哪儿?”扒墙头的孩子看到了黄忠,咧开小嘴笑了笑,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齿。
“豆荚,你梁伯伯明天回来,会给你带好吃的。”
玉芬嫂家大小子叫豆荚,今年刚三岁,个子不矮,说话晚,上半年还不会叫人,此时说话叭叭的,“梁子伯伯昨天给俺娘说过,他说,他会回来的。”
“豆荚”玉芬嫂垂着头喊了一声,没有了下文,扫帚与地面摩擦的声音盖过了她的喘息声。
黄忠从身上掏出孟祖母给他的铜板放到豆荚的手里,闷头往前走,梁子去了浅滩坝口,临走嘱咐他照顾玉芬嫂娘三个,他答应了,今天他也要离开赵庄,以后谁来照顾这家可怜人?
走到胡同拐角处,从草垛子后面钻出三只小狗,汪汪叫了两声,躺在梧桐树下的大黄狗慢腾腾站了起来,一瘸一拐走到黄忠面前,伸出舌头舔舔他的裤腿。
黄忠心里凄凉凄凉的,他离开孟家没带走一根草、一口吃的,他把多年的积蓄放在了另一个包袱里,留给了余福,余乘枫打算留在赵庄,替二弟在父母身边尽孝,留在赵庄需要住的地方,那钱能买处院子,或者买间铺子。
黄忠拍拍大黄狗的头,站起身沿着崎岖不平的、疙疙瘩瘩的羊肠小路往山上走,风吹动着他斜飞的刘海,撩拨着他悲忧的心情,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爬上山顶,眺望坊子矿区的天,乌黑乌黑的云被河水隔在山的那边,他的亲人也留在了山的那边,这么多年,他回去过几次,偷偷去,偷偷回,这次他没想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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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雀在头顶盘旋鸣叫,微风吹来,麦苗起起伏伏,伴着哗啦哗啦的弥河水撞击着田野、大地、青山,黄忠猛地站住脚,回头看着山下,孟家院子静谧古朴,青砖黛瓦托起一片潮气,在阳光下五光十色,玉芬嫂家的屋子显得更加矮小,屋顶上的瓦片破碎不堪,四周的断墙危如累卵。突然耳边传来了狗叫,低头看过去,四只黄狗已经跑到了他的身后。
黄忠半蹲下身体,用手背往山下驱赶它们,“快回去,不要跟着俺,敏丫头回来找不见你们会伤心的。”
抬起头遥望着山下,玉芬嫂怀里抱着幼儿,手里拉着豆荚站在她家的断墙外面,风刮着她头上的破围巾,遮住了她灰暗的脸,这个镜头多像婆姨和孩子送他去上工,那个时候二小子还没有出生,婆姨挺着大肚子,拽着大小子,向他招手,嘱咐他:“干活的时候竖起耳朵、瞪大眼睛,注意安全……”泪水模糊了黄忠的视线。
孟家两片厚重的街门被人从外面叩响。
“余福,你去看看谁来了?”孟祖母往长廊外倾斜着身体,眼睛注视着摇晃的院门。
余福晃晃悠悠穿过影壁墙把手里的包袱扔在耳房门口,急冲冲钻进了门洞子,沙哑着声音问:“谁?”
“余伯伯,是俺!”
余福的心抽动了一下,是巧姑的声音。今早上儿子一家四口离开了袁家铺子,难道是他们出事了吗?他猛地抓住门闩,刚要拉开门,想到了长廊下站着的孟祖母,他扭头看着老人。
“姌姀,俺听出了巧姑的声音,你快让余福打开门让她进来。”
孟祖母知道巧姑是无事不登门,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禀告,陶秀梅在月洞门口徘徊,这门开也要开,不开也要开。
门开了,巧姑站在院门口外的台阶上,她脑后的髽髻翠簪轻绾,额头沁着大颗大颗汗珠子,黏湿了她额前两缕刘海,顺着腮帮子流到了她白皙的颈部;一件碎花斜襟长褂耧着她窈窕身段,一条青布裤,裤腿镶着一圈褐色的缀边,上面各绣着一株腊梅花,花瓣上黏着点点泥巴。
余福往门后闪闪身子,给巧姑让出一条路。
“二太太在院里吗?”巧姑碾着脚尖往院里眺望,嘴里嚼着汗珠子,“俺今天是来找她的。”
巧姑的话让余福吃惊,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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